「全民制作人们大家好，我是练习时长两年半的个人练习生蔡徐坤，喜欢唱、跳、rap、篮球，music！」

今天，一个年轻人说起自己「喜欢跳舞」，指的多是各种不定形式的舞步，让喜欢他的人逐个动作称赞他的潇洒，讨厌他的人也可轻易制作他的鬼畜视频。

相比之下，上一代人年轻时的「跳舞」形式极度统一，一个人说谁「爱跳舞」「会跳舞」，跟着的描述几乎都是「节拍踩得准确」，为此还有人创造了「瞎子跳舞，盲目乐观」这么一个新歇后语。

他们跳的都是交谊舞。

· 2007年，南京某酒店歌舞厅的舞会

改革开放以来，交谊舞在中国流行了整整三十年，为亿万中国人带来了旋律与舞蹈的启蒙，陪伴着他们的闲暇时光。这种舞蹈从诞生起，也确实就代表着经济变革与开放、突破社会禁忌的勇气。

「伤风败俗」的华尔兹

现代交谊舞的舞姿，主要包括五种摩登舞（华尔兹，维也纳华尔兹，探戈，狐步舞，快步舞）和五种拉丁舞（伦巴、恰恰恰、桑巴、捷舞和斗牛舞），以及流行稍晚的摇摆舞、莎莎等。

与奔放性感的拉丁舞相比，华尔兹是其中最平缓、保守的。不过，在华尔兹刚流行时，也被时人视为伤风败俗。因为与各种前现代舞蹈相比，它的尺度太大了。

前现代的欧洲舞蹈有多保守呢？

莎士比亚在戏剧《无事生非》中，用奇妙比喻描绘了16世纪欧洲的三种主流舞蹈：

求婚、结婚和后悔的过程，就像是苏格兰吉格舞、慢步舞和五步舞一样。开始求婚的时候，正像苏格兰吉格舞一样狂热，迅速而充满幻想：

· 热烈的苏格兰吉格舞，经常需要双脚跳起

到了婚礼的时候，循规蹈矩的，正像慢步舞一样，拘泥着仪式和虚文：

· 米奴哀慢步舞盛行于欧洲王室和贵族，特点是经常仪式性缓慢甩手

于是接着来了「后悔」，拖着疲乏的脚腿，开始跳起五步舞来，愈跳愈快，一直跳到精疲力尽，倒在坟墓里为止。

· 五步舞需要不停的碎步踢动，如同用双脚玩石头剪刀布

这些前现代的舞蹈虽不乏优美，但要么太庄重太端着，要么太激烈太劳累。舞者按照固定程序各跳各的，几乎没有目光和肢体交流。它们适合传统社会的仪式感、节庆感，却难以满足现代社会的休闲社交需求。

直到19世纪初，以华尔兹为代表的双人舞进入英美舞场，允许男女舞者有更大的即兴发挥空间，更多的身姿旋转，更近的接触距离。

然而，华尔兹很快遭到了激烈反对。世人认为华尔兹有伤风化，因为男女双方离得太近，甚至可以一边跳舞一边说悄悄话，这怎么行？美国教士认为华尔兹恶心、下流、淫荡；1816年，伦敦时报专门刊文，警告家长们，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女儿接触华尔兹的危险传染。

诗人拜伦也作诗嘲讽，说华尔兹会让男人戴绿帽喜当爹：

妖艳的华尔兹！我怎敢亵渎神明，诗与舞之神啊，请你原谅，我的妻子正在跳华尔兹，我的女儿们将来也得跳；她们怕是要和我的朋友们勾搭给我生下儿子和外孙

不过华尔兹日益泛滥的趋势也难以阻挡，在工业革命大潮下，越来越多的人有了闲钱和闲暇，加入了跳华尔兹舞的大军。

·雷诺阿的三大交谊舞画作，依次描绘了露天咖啡厅广场舞、乡间跳舞和城镇舞厅跳舞的场景

进入20世纪，老式华尔兹演化成慢步的现代华尔兹和快步的维也纳华尔兹，黑人舞蹈、拉美舞蹈融入后，又诞生了狐步舞、快步舞、探戈等多种舞种。来华的欧美外交人员，则把这些交谊舞带进了中国。

中国交谊舞

交谊舞进入中国，起初只在使馆外交官等圈子中进行。1920年代后，欧美舞厅舞逐渐风行于上海、天津、广州等沿海开放城市。不过，那时舞厅是富裕阶层和职业舞女的娱乐，并不普及。

· 上海百乐门舞厅是民国时期最繁华的舞厅

· 民国时期上海舞会

1937年，美国记者史沫特莱来到延安后，也把交谊舞带到了宝塔山下。

她在《中国的战歌》中回忆延安舞会的欢快景象：

朱德同我破除迷信，揭开了交际舞的场面。周恩来接着也跳了起来，不过他跳舞像一个人在演算一道数学习题似的。彭德怀喜欢坐壁上观，但不肯下来跳一次舞。贺龙在青砖铺的地上随音乐旋律一起欢跳，他是身上唯一有节奏感的舞师。在延安的妇女中间，我赢得了败坏军风的恶名，人言可畏，群情侧目，以致有一回朱德邀我再教他跳一次舞时我居然谢绝了他。他指责我怕事，说道：「我同封建主义斗了半生，现在还不想罢休！」我只好站起来以民主的名义和他跳了一次。

49年以后，大部分营业性舞厅逐步被取缔，只有部分机关、工矿、学校有时在假日周末举办内部舞会。像伦巴这样奔放性感的舞蹈，直接被文艺作品划成了女特务的特权。

· 电影《英雄虎胆》中，女特务阿兰和侦察英雄曾泰跳伦巴舞文革期间，作为资产阶级趣味的象征，连内部舞会也几乎消失殆尽。

· 忠字舞取代了旧日舞蹈「以阶级斗争为纲」的时代结束后，还是官方主动释放信号，才让交谊舞重新回到普通人的生活。

中国人的改革舞

1977年10月1日，数百名解放军男女战士被训练选拔，在天安门广场国庆庆典上跳交谊舞，这可能是交谊舞在文革后的第一次登场。由于战士们仍然对男女接触有思想包袱，上级只能用喇叭大吼：「男兵牵住女兵，女兵牵住男兵，主动牵，必须牵，这是命令！」

· 对于刚从文革时代苏醒的人们，突破跳舞牵手的禁忌已不容易到了1979年，人民大会堂开始在春节和国庆联欢会上举办舞会，并被广泛报道。

· 1979年人民大会堂首都群众春节联欢晚会上，演员盖晓玲在跳交谊舞

正在海军服役的王朔拿到了这年大会堂国庆联欢晚会的门票。国庆舞场上目睹的震撼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。

我不会跳舞，我穿着军装，我说不出我有多压抑，我感到世道变了，我和我身上这身曾经风靡一时令我骄傲的军装眼下都成了过时货。正在跳舞的人们已经穿上了高跟鞋、喇叭裤、尼龙衫，烫了头发，手腕上带着电子表，大概还有人在说英语。回到部队，……我跟我们头儿说我有办法买到日本产的彩 {MOD}电视机，揣着部队养海带挣出来的3000块钱去广东倒走私彩电去了。

不过，多数人面对交谊舞，还是保持着对纪律的谨小慎微。在机关厂矿的舞会上，常常有退休工人负责「巡边」。巡边员会仔细观察，不时用低沉的声音警告年轻人：「注意舞姿！注意保持距离！」

而民间举办的家庭舞会、营业性舞厅，则受到更严厉的指责，被视为精神污染的一部分，遭遇「严打」的酷烈打击。1983年，陕西妇女马燕秦因举办家庭舞会及与多人发生性关系，被判处流氓罪，处以死刑。组织和参加类似的家庭舞会、营利性舞厅，都有被严惩的风险。

· 关羽扮演者陆树铭曾因与女友一起参加家庭舞会，蒙冤入狱14个月，后免于起诉并释放然而，尽管管制如此严厉，新兴的营利性舞厅仍屡禁不止。1986年，新上任的文化部长王蒙，终于解禁了营利性舞厅。

· 前文化部长王蒙在2012年《小崔说事》上谈解禁营业性舞厅春江水暖鸭先知，文化部门主管的文化馆、群众艺术馆等利用政策资源，率先开办、租赁公共舞厅，既挣到了钱，也满足了公众需求。

· 电影《背靠背，脸对脸》中，牛振华扮演的文化馆副馆长将开办歌舞厅当作自己最大政绩

交谊舞迎来了黄金时代，成为城镇居民最爱的时髦业余活动。

· 90年代，交谊舞教程和录像纷纷出现

在这股热潮中，中国人对各种交谊舞进行了简化改编。华尔兹、维也纳华尔兹、狐步舞、四步吉特巴等按照步数和快慢，被中国普及者简化为慢三、快三、中四、蹦四等舞步。

人们还在交谊舞中融入秧歌等各民族舞蹈花样，发展出了花样繁多、适宜中老年人的新舞步「北京平四」。

· 宜宾市南溪区2015「北京平四」交谊舞比赛

像它传入中国时那样，20世纪末，中国人的交谊舞也在外交场合走向了海外：一位中国长者曾与法国总统夫人贝娜黛特·希拉克翩翩起舞，向世界展示中国人的交谊舞姿。

夕阳下的交谊舞

进入21世纪后，改开以来的第一代交谊舞者渐渐步入了中老年，交谊舞运动也进入了夕阳时代。

对年轻人来说，交谊舞节奏偏慢，学习周期较长。而且，无论是学交谊舞还是跳交谊舞，约到合适的舞伴都是件需要运气的事，不能全由自己掌控。

相比之下，蹦迪和街舞是更躁、更刺激、自由度更高的玩乐选择。

· 北京地区大众点评舞蹈热门榜上，前三名机构都以培训街舞为主在公园、广场等免费公共场所，中老年人交谊舞场地逐渐被更简易、不挑剔舞伴的广场舞所攻占。

而营业性舞厅，由于难免偶有 {MOD}情交易等擦边活动，从21世纪初起，审批监管也日益收严。合法开办舞厅，往往需要当地公安部门的《公共场所治安许可证》，文化部分的《娱乐经营许可证》和消防部门的《公共娱乐场所消防安全许可证》，在各种扫黄打非运动中还会最先被整顿。

不少对优质跳舞环境有消费需求的人，转向了教舞的健身房与舞蹈培训机构，毕竟后两者的审批门槛要宽大许多，机构数量远远更多。在大城市，出门500米内往往就能找到健身房或舞蹈工作室，但已经很难找到舞厅了。

参考资料：

[1]Karen Lynn Smith, Popular Dance:From Ballroom to Hip-hop,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,2010

[2]顾也文，舞厅交谊舞入门，上海音乐出版社，1995

[3]史沫特莱，中国的战歌，新华出版社，1985

[4]https://www.passion4dancing.com/types-of-ballroom-dance-styles/

[5]http://www.wikidancesport.com/wiki/5206/blackpool-dance-festival-champions

[6]http://www.workerbj.cn/jgw/html/renwu/todayman/2017/0825/62407.html

[7]http://www.chinadaily.com.cn/zgzx/60nian/2009-08/25/content_8614413.htm

[8]http://mjlsh.usc.cuhk.edu.hk/book.aspx?cid=6&tid=171&pid=1460

[9]http://www.chinasanwen.com/swsb/2018/0822/3592.html

[10]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sHY0LSCd754

[11]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kM-eJ42lmGE

[12]https://xw.qq.com/cmsid/20181127A17X4B00

[13]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Ballroom_dance

文｜朱不换

大象公会 | 知识、见识、见闻，最好的饭桌谈资，知道分子的进修基地。